2013年10月9日 星期三

這一晚,我走進墓園

根本大塔



親愛的

接下來,要跟你說的這件事,可能又會讓你為我捏一把冷汗,擔心我的安危。
但是,
親愛的,這件事,對我的生命歷程來說,很重要。
而且,
對未來會與我相遇的人來說,也很重要,就如同在這個過程中我遇到的那位法國女孩一樣,一個人的勇氣會激發另外一個人的勇氣。


這次在高野山待的第二天晚上,吃完宿坊提供的精進料理之後,我很想要找個地方來靜坐,想著想著,就突然決定要前往空海大師的御廟。然而,要進到御廟之前,得要先經過一段很長的墓園(奧之院)。雖然說當下是突然這樣決定,但我現在回頭想想,在這次出發來高野山的前一晚,我的個案教會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我啊~透過陪伴她走這趟的旅程,讓我再次體認到【症狀即是解藥】的真相。或許,上天在我來高野山的前夕,讓我見證了這個真相,就是要這一晚推我入門!

迎著帶著寒氣的晚風,我一路輕快的走到奧之院入口處的橋前。然而,那股輕快,在我站立在橋前時,就消失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滿身的害怕以及僵硬的雙腳。

我真的要進去嗎?我問自己。

奧之院入口
我先用雙眼遠眺奧之院裡的參拜小路,小路的兩旁,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盞路燈在照亮著。很好,有路燈!我心裡這麼想,雖然這些路燈在這個高大茂密的松林裡顯得十分的微弱。而我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,什麼也沒有帶就這樣步出宿坊門口了,因我知道唯有卸下全部的防衛與靠山,我才能與恐懼、與死亡直接接觸。所以,我最壞的打算便是摸黑前進,結果還有路燈,想來上天已經對我很好了。

我站在橋前,深・呼・吸,無數次。

我藉由呼吸,碰觸到自己的中心,也就是內在那涵容所有一切,而又超越所有一切的神聖空間。我知道,我自己前來的目的,是想要把所有我所害怕的,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、聽得見的與聽不見的,以及意識到的與沒有意識到的,都一併吸收到這個神聖空間裡,並讓這些過去在文化制約裡所謂的「負」面能量,讓它就純粹地回到只是「能量」這個位置。

與「生」同在,也與「死」同在。這是這次旅程的召喚。

雙腳開始往前。我先讓自己一手摸肚子,一手摸胸口,與自己的呼吸同在。

呼吸・呼吸,好好呼吸。

走入奧之院沒多久,我先是看到一個老年的外國男人走出來,在碰到這個外國男人約一兩分鐘後,有一個年輕的外國女人迎面而來,我們彼此露出笑臉打招呼。我心想:「哇!原來這麼晚還是有人來參拜的!」

走了好久好久,都只有我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著,除了沒有人聲之外,其他不知名的聲音一點兒也沒有少。

突然,我發現跟早上我在這個奧之院參拜小路上行走的悠閒步伐相比,我現在的腳步可說是健步如飛啊!你看看,我是多麼的緊張,想要趕快走過這個墓園。當我覺察到自己的步伐與害怕時,我跟自己說慢下來,慢下來,跟自己的靈魂一同前行,別走這麼快!於是,我便慢慢地走,好像雙手牽著自己所有恐懼的情緒,不把他們拋下,也不假裝他們不在。緩慢下來之後,我試著讓自己伸展一下肩膀與雙手,想要讓自己放鬆開來。

夜晚的奧之院,跟白天的奧之院,明明是同一個地方,但只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所流傳下來的制約,而這制約同樣也流在我的血液裡,所以,當這個文化花了很多力氣在「淨化、潔淨、排出負面能量」時,即使我有好多的疑惑,即使我覺得應該不只是這樣而已,但我仍是被制約住了。雖然之前曾有許多次體驗,讓我來到了真相的邊邊,但因緣未俱足,我還沒有機會來碰觸我最深的害怕。這一天與龍面對面的時刻,終於來到了。在這個晚上,我沒有中斷地去覺察這個制約對我的影響,並且有覺知的讓這個制約流經我的身體、我的血液,轉換成對於探索真相的勇氣。

走著,走著,突然,我看到前方的燈光一閃一暗的閃爍。前方的路燈壞掉了,但你知道的,在一個充滿奇怪不知名動物叫聲的墓園裡,而燈光又在那裡閃爍閃爍的,真的是有集恐怖片之大成的Fu~

我的身體緊繃了起來,心跳聲好大好大,我快速地走過,但恐懼一瞬間長太大了,我牽不住他的手,於是,我嚇到走不下去了,雙腳停了下來。這時又忽然吹來幾陣冷風,恐懼的氛圍快速的上升。沒有穿外套的我,真是又冷又害怕。

太恐怖了!太恐怖了!這真是太恐怖了!

我聽到自己的腦海裡,這幾句話不停地發出聲音來。

這個時候,我更能夠體會到神話學大師坎伯描述英雄之旅的歷程中,英雄聽到召喚,而開始離開村莊,當其跨過【門檻】之後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這就很像把孩子生下來之後,不能因為孩子太調皮、太難照顧了,就把孩子塞回去,你知道的,生下來的孩子是塞不回去的!我這下子,真的懂了「什麼叫做再也回不去了!」因為,此時,在我的前方是恐懼,在我的後方也是恐懼,若我在這種狀態下往前走,則是用一種「攻擊」的姿態做回應,而若我往回走,則是用一種「逃避」的姿態在回應生存交關的時刻。

往前是墳墓,往後也是墳墓。而我知道除了「攻擊」與「逃跑」之外,一定還有其他的選擇的。

可能是過去累積的修行功力,也可能是我內在光明的臨在,我突然就坐了下來,那是一瞬間沒有經過頭腦的思考,就在滿是墓碑的路旁靜坐了下來。

我靜坐的地方

我閉上眼睛,讓自己的心安頓下來,重新回到中心。於是我就可以安靜下來,問我自己怎麼了?我聽到我的心這麼回答:「我怕待會就要死掉了!」,於是我再問自己:「若待會就要死掉了,有什麼遺憾嗎?」這時,老公與兒子的臉浮現了,我感受到自己對他們是沒有遺憾的,因為他們都知道且也接收到我對他們深深的愛,而我知道若我今晚就死掉,那麼我對他們的愛,將會穿越形體的限制,圍繞在他們的身旁。當下,我明瞭自己對他們的愛,沒有遺憾。

於是,我再問自己:「那麼現在死掉的話,會有什麼遺憾呢?」

我聽到自己的一個回應,是個讓我好驚訝的回應。

「我還沒有悟到自己的本性,若現在就死掉的話,真是太可惜了!」原來,我面對死亡的恐懼是來自於我對悟得自性的渴望啊!我在心裡面祈禱著:「親愛的眾生,請協助我,多給我一些時間活下來,讓我有機會去悟得自性。若等等就是我死亡的時間到了,那麼,我也願意臣服這個安排。」

當我從入定出來,張開眼睛,看到路燈的燈光照在我眼前的墓碑上,而這墓碑上刻著:「除暗 遍明」,這是來自佛教大日經的一段經文。而我的身後是一位辦榮上人的御墓。當我想要排除掉恐懼,反而讓恐懼籠罩住我時,我看不見「除暗 遍明」,也看不見在我身後的聖者,其實他們本來就在,只是我忙著抵抗恐懼,心不安在,也就看不見他們了。

出定之後,眼前的字碑
我起身,開始往前走,這一次的步伐,很平常,也很在。我吸氣,把冷空氣吸進我的身體裡,我吐氣,深深的吐氣。一如白天,我來到了進入御廟前的橋邊。我看著御廟前方的燈籠廟,其堂前掛著的燈籠仍亮著。我在橋前,望著在中央的御廟以及圍繞在其四周的墳墓,我被一種感動觸碰到,若御廟就是象徵了我們內在的佛性/本性/神性,而圍繞在其的墳墓象徵了眾生(包含可見與不可見)的無名,而無名,不過就只是想要一沾本性的光明露水罷了!

回想到前兩個月來日本前所做的夢,這個夢透露了我正走向「共存」,一如現在在我眼前的「聖者」與「鬼魂」,還有比這些更大的整體場域。

御廟前的橋
我隔著橋,向空海上人的御廟頂禮,我知道從橋到御廟的距離,就是我跟自性的距離。這個當下,我沒有想要再往前進的企圖,我安在於現在的這個位置。頂禮完後,就在我轉身要離開之際,那個稍早之前遇見的外國女孩出現在我的身後。她來自法國,名字叫做Ana,是第一次來亞洲。她說稍早我遇見她的時候,是她看到蝙蝠與聽到不知名的怪聲音而害怕地轉身離開的時候,但她看到了我,她心想:「這個女生好有勇氣,她能夠自己走,那我應該也可以」,於是她就轉身往墓園繼續往前走。我笑著跟她說,稍早當我看到她時,她的出現激勵了我繼續往前走,我們對彼此都幫助好多。陪著她,我們一起走過橋,在空海上人的御廟前靜默了一會兒。我們分享了對於御廟神聖能量的體悟,以及對於日本文化的瞭解。

我現在知道,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出現,我不會繼續往御廟前進,也就是我會停在我跟自性當下的距離裡。但因為陪伴她,所以,我踏上了御廟,走入了自性。或許,這個故事的結尾是這樣隱喻著我接下來的人生:我會因為陪伴別人進入本性,而進入本性裡。

對了!忘了跟你說,當Ana跟我一同原路返回,那個閃爍壞掉的路燈,竟然沒有閃爍而好好的亮著。而且,在我們返回時,遇到了三個日本人,還有啊,我居住的宿坊和尚竟然帶了一個日本團來遊夜晚的奧之院。去的時候沒有人,回去的時候一堆人。

果然,這條道路,還是得孤獨的踏上去。